中国人讲大智若愚,中国人所谓的聪明就是深知该在什么时候装傻,所以也不要一概就说中国人健忘,有时健忘是一种本性,有时则是一种需求,一种计策。中国人从迫的理想主义状态转成现实主义,比老牌的现实主义还要现实。该记的一定记着,该忘的也尽量忘掉,比如忘掉鲁迅就是一种很现实的选择。
鲁迅的存在确实叫许多人很不舒服。他自己就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叫他们不舒服。不论与他同代,还是后代的人,因为他戳到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最根底的疤瘌,任何掩饰术、整容术都无补于事。如何是好?把那个揭疤的人忘掉,就仿佛依旧光着身子,而给那孩子发“封口费”。这依然还是鲁迅戳到的胜利法的精髓——淡化以至忘掉了鲁迅,我们的疤瘌也就淡化以至忘掉了。
公允地说,对同代的个人,鲁迅往往偏激,甚而,令许多人承担了的。但对这个民族的剖析,他无疑是个伟大的医生,一位圣手。问题就在这里,病人从来忌医怯诊,尤其是要自己的疤瘌与溃烂。穷时我们穷讲面子,如今阔了,我们更要面子,舒服至上,仿佛美容,仿佛按摩足浴特殊服务之类,大家需要的就是这个。如此,淡化与忘掉鲁迅并不奇怪。
鲁迅的无情与苛刻令中国大多同代与后代的文化人“敢怒而不敢言”——比如他把一些智识称作“乏”,把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视为“吃人”——,对打没有气力,对骂又必定可怜,如何?淡化与忘掉。
中国文化演化至今,礼智信,吃喝嫖赌抽,当然不能只用“吃人”两字来概括。鲁迅应该这样写道: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中看出字来,满本写着两百个字是“吃睡。……(此处删除一百九十八字)”。就合理了,他也就可以获得“鲁迅文学”了。中国的现在需要的不是“吃人”的历史,而是“食文化”的历史。
鲁迅原是教我们记忆的人,而现实需要忘却,就连“为了忘却的纪念”也要忘却,而且尤其是要优先忘却。不论是“与时俱进”,还是“和谐”,这都是首要的一。
一个民族的历史其实是由两面组成,一是记忆,一是开拓。个人与民族还不同,作为个人,未必有记忆灾难与伤疤的义务;但作为一个民族,这应该是她最基本的功课与最基本的功能,她的DNA中应该包含着这份因素。
一个民族不能只靠现实的灾难凝聚奋发,而应凭着记忆与智慧前行。查查中国历史的“心电图”就会看到,凡振发齐心之时一定就是灾难之日,凡败家虞诈之时一定就是富足安康之日。所以中国的强盛与衰微是波浪式的,而且是莫拉克下的波浪。一朝人把国家毁到了尽头,于是,重新分配,重新起步。之后,新一朝又开始了新的作践,于是再分配,再起步,直到更新一朝。家无三代富,国无三代强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是中国最基本的规律。
当中国的文人为灾难所生的凝聚力大发感慨,泪称“大慈大悲大文化”时,实际上那是最不可靠的力量。因为她不能成为使一个民族振兴强盛的常态力量。
中国文化恰恰最难产生这种持续的力量,它太过圆通油滑,难于把握。一当把握也只能成为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滑头或者废人。
中国文化最适合制造厚黑的君臣、聪明的,最好的人也不过是独善其身的谦谦君子、礼贤之士。这样的文化的确很适合日后“世界”,但问题却是现在。
大国的崛起与民族强盛靠这种文化与这种文化所浇灌出来的支撑只会成为意淫。虽然中国的学者教授们颇有信心,但那只是剧场里的效果,是他们作为演员的信心。
中国文化从来匮乏的,这首先应该归功于最应具备的中国知识。不知何时,“知识”在中国成了一个古怪幽默的词汇,类似于“俯卧撑”、“打酱油”之类。如今,中国的知识怕是连“打酱油”也不如,他们是“打糨糊”的成手。
中国的不喜欢鲁迅,甚至是从利用他的那一时起。时,鲁迅曾是的一柄工具;之后,他就成了一具标本。曾经他是的“投枪”与“匕首”,都属武器范畴,偏偏忽视或遗忘了他作为“手术刀”的功用。自然每一个者,每一个时代都不希望得到,而是谄媚与包涵。但从根本上说,一个民族倘若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的原动力,成为钙化的民族。
鲁迅代表了一种与和孱弱永远对峙的,他所揭开的民族劣根远远没有治愈或改善,只不过是由阿Q变成了Q总,由假洋鬼子变成了美籍华人,由赵太爷变成了赵,由赵白眼变成了赵镇长而已。
有些人以“时代的进步”为由指点鲁迅的局限,说他“过时”、“不合时宜”,这很像是一群病人在为医生会诊的样子。他们是有心机的。鲁迅的文字自然不能适合一切时代,但他的能够。
鲁迅代表了一种正直、严谨、自律与自省的,如果一个民族的族谱里没有鲁迅这样一支,那么这个民族将锐减生机与风骨。一个民族倘若没有深刻的反思、诚恳的劳作、自豪与公允的,而只有无止的、暗藏的祸心、的劝告与健忘的本性,这样的民族将没有好的未来。
中国还未到淡化或忘掉鲁迅的时代,或者中国就从来没有真正举起过鲁迅。鲁迅读懂了中国,而中国读懂——或者说能读——鲁迅的则很少。对于许多年轻人,鲁迅不过是几篇课文而已,比如《拿来主义》,读过之后,渐渐地也就变成了对父母口袋的政策。
去几篇文章,拆个把故居并无所谓,鲁迅也不是只靠铅字、靠房子存于。只要她不是为了《借我一生》或“秋雨故居”之类的东西让就行。倘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觉得全删全拆也无所谓。一个民族可以没有最好与最真的东西,但不能尽是坏与假的东西。
最后说句迂腐的话:中国的未来不是所有人的责任,而是每个人的责任。所以我们还不能从心里删除与拆除鲁迅。